水波荡漾,蓝朔楼躺在硌人的船板上,被一阵摇橹声吵醒。
他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伸手使劲揉揉脑袋。
“我这是……在哪儿呢?”
耳畔依稀回荡起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倏忽间,他脑海里突然闪回过最后存留的记忆——那处幽暗的溶洞,沸腾起冲天血火,装满疫种的艨艟在剧烈的爆炸中化成漫天铜雨……
蓝朔楼顿时感觉心脏漏跳了一拍,整个人猛地坐了起来。
“元狗!二愣子!万人敌!小鬼……”
“师尊,他醒了!”
清脆的女声从身后传来,蓝朔楼闻声飞快转过头去,力气之大扭得颈椎骨都发出咔嚓一声。
只见王太医身披绯红色官袍,腰系素金带,胸前银丝绣成的云雁补子在微弱船火的映照下,发出炫目的银光——这是四品礼部祠祭司郎中的袍服。
药童药女分立两侧,药女正歪头盯着自己,当他迷茫的目光与药童相触时,后者厌恶地别过了头去。
蓝朔楼这时才发现,自己此刻正躺在一艘乌篷小船中,外面潮平两岸,烟笼寒水。
船板轻晃,江上长风裹着寒气,钻进船篷。
蓝朔楼吃力地撑起身子,左肩箭疮的钝痛顿时激得他闷哼一声。
王太医的手掌随即按住他的肩头,力道不重,却压得他动弹不得。
“躺下。”老者从药女手中接过青瓷药碗,褐黄汤药里浮着几片丹参:“你这条命是拿五斤犀角换的,莫要糟蹋了。”
蓝朔楼盯着乌篷缝隙里漏进来的半轮下弦月,喉头滚动:“王大人,咱们这是……”
“咱们在去应天的水路上。”王太医淡淡答道。
“应天?”蓝朔楼目光一震。
“咱们已经离开云南前线半月有余了。”药女走上前,接过话来:“你受了毒伤,一直都在昏睡,自然不知。”
蓝朔楼看着王太医手中那碗晃荡的药液,喃喃问道:“那吴道长……”
“临行前,永昌侯前脚归营,燕王府的夜不收骑兵后脚就到,将吴桐提调去了傅友德大帅的中军。”王太医吹开药沫,银匙磕在碗沿发出清响;“他当晚就匆匆离了大营,再也没回来。”
“燕王何等人物,他这等乡野村夫去了,必是死无全尸!”药童嗤了一声,嘟囔出一句丧气话。
蓝朔楼一听登时就不乐意了,他不顾肩背剧痛,用力一捶船板,厉声吼道:“吴先生的手段也是你这小兔崽子能枉议的?再胡说八道老子剁了你!”
“行了。”王太医看着斗嘴的二人,给蓝朔楼身下塞了个枕头:“你伤势未愈,莫要动气。”
药匙递到唇边,蓝朔楼偏头避开,他绷带下的筋肉虬结,眼神中却流露出落寞的神色。
“那小子临走前……连句话都没留?”
“没有。”王太医摇摇头,答道。
“当时的情形连永昌侯都不容置喙,看样子是有什么贻误不得的急症。”老太医幽幽说:“他此行确实凶多吉少。”
船头灯笼在风里打着旋儿,光晕染红了王太医的银须。
老人望着神色黯然的蓝朔楼,轻声说:“永昌侯给你们这群蓝姓子侄都请了功,往后若是留在应天当差,收收兵痞做派。”
“谁稀罕这劳什子!”蓝朔楼一拳捶向船板,惊飞舱外几只夜鹭。
“当初说好要请他去聚宝门吃炙鸭,然后去秦淮河的画舫里喝整夜花酒……”他嗓音渐低,攥拳的手背青筋暴起:“他可真没享福的命!”
王太医将药碗搁下,起身时官袍扫过满船月光:“世人最厌离别酒,可我劝你别醉了眼,错把应天的琉璃瓦看成大理的烽火。”
江风骤紧,蓝朔楼望向舱外流淌的星河,眼眶不由微微发涩。
“嗤,矫情!”他抹了把脸,仰头大吼道:“那小子命硬得像块石头!等小爷在京城扎稳脚跟,绑也要把他绑来喝个三天三夜!”
王太医立在船头,听着舱内蓝朔楼的自言自语混进摇橹声中,药童走上前来欲言又止,老者望着远处渐渐亮起的繁华灯火,低喃了句:“痴儿。”
应天城的轮廓浮现在雾霭里,五马渡到了。
大红灯笼挂在渡口幡杆上,细碎光斑在夜晚的黑水中晕染开来。
蓝朔楼最后一个踏上码头,正好听见远处鸡鸣寺传来的晚钟。
太医院的官员早就迎候在码头上,王太医刚一下船,成群官袍便飞舞着簇拥上来,行礼寒暄好不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