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们永远不会服你,你能依靠的只有大魏,只有孤给你的底气,”顾怀直起身子,“而魏国也永远不会给你真正的认同,你就像行走在夹缝里的人,永远没有归宿,这样的你,就算想做英雄,都做不了,这种残酷的命运才能保证你永远坐在孤需要你坐的那个位置上,给中原王朝和游牧民族的宿命划上一个**。”
的确是残酷到了极致的命运。
一个辽国的窝囊皇子,一个曾经被押作质子的年轻人,一个被魏国扶持继承皇室名号,来在草原上掀起新一轮腥风血雨的人,谁会服呢?
骂走狗辽奸都算轻的了,是不是之后的那些年,辽人们对魏国的仇恨都得转移一大部分到他身上?针对他的刺杀是不是要前赴后继?后世无数人,都要把他当成笑柄?
而更残酷的是还无法拒绝。
看着眼前发黑的耶律昭明,顾怀没有给他喘息时间,继续道:
“第一,公开撰文,以辽国皇子,不,辽国皇室正统继承人的身份,详述耶律元穷兵黩武、刚愎自用、屠戮贵族、最终招致国破身死的罪责,痛陈其统治之失,赞颂大魏王师之仁义,此文将在北平行省、乃至草原部落中广为传抄,译成蒙兀语亦无不可!要让所有人知道,耶律元是咎由自取!耶律氏的荣光,早已被他亲手葬送!”
诛心之论!子责父过,这是要让他把亡国的所有责任都推到辽帝身上!
“第二,编撰归化之书,”顾怀的声音冷酷如铁,“将你在大学所学,关乎农事改良、畜牧新法、简易工造、基础算学、乃至最核心的魏国律法常识,用草原牧民、尤其是那些底层蒙兀人能听懂的最浅显语言,编写成册。孤会命人译成草原上各种语言,在北平行省设立的官学中推广,在愿意归顺的部落中强制散发!告诉他们,跟着大魏,能吃饱,穿暖,少病,能算清账目不被盘剥!跟着耶律崇,只有死路一条!”
釜底抽薪!不仅要瓦解旧辽认同,更要潜移默化地将魏国的秩序、技术、思想,尤其是“学习魏国,和魏国做生意才有好日子过”的观念,深深植入草原,特别是那些潜在的狼群部落心中!而他耶律昭明,一个耶律氏的皇子来做这件事,其示范意义和瓦解作用,无可替代!
“第三,”顾怀顿了顿,“联络、分化,你在上京再落魄,总还有几个像司徒鄢那样,记得你、或许对你尚存一丝怜悯的旧识吧?尤其是那些在辽廷倾覆后,心灰意冷,不愿追随耶律崇亡命草原,但又对魏人心存疑虑、无处可去的辽国旧吏、破落勋贵子弟,找出他们,联络他们,告诉他们,北平行省枢密院,有位置留给‘识时务、通文理’的人;告诉他们,只要诚心归附,遵守大魏律令,过往一概不究,土地、牛羊、甚至官身...孤都能给他们!而你,耶律昭明,就是他们在新朝立足的桥梁,更要留意那些对耶律崇不满,或与蒙兀人有旧怨的部落!给他们希望,给他们许诺,让他们看到归附的利益,更要让他们彼此猜忌!”
顾怀直起身,俯视着摇摇欲坠的耶律昭明,声音恢复了冰冷的平静,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最终判决:
“这三件事,做好了,你就不再是苟活的质子,你是北平行省所封辽王,专司文教宣抚与部落联络,有官衙,有俸禄,有体面,你的余生,可以回到上京,你可以安安稳稳地做你的学问,孤保你一世平安富贵,无人敢扰。”
“至于做不好...”顾怀的目光骤然变得如同万载寒冰,那无形的杀意让耶律昭明如坠冰窟,浑身血液都似乎冻结了,“或者阳奉阴违,那你对魏国,就真的连最后一点苟活的价值都没有了,耶律崇需要一颗人头来凝聚人心,孤不会给他,但那些潜在的蒙兀豺狼也需要一个祭品来宣告他们的崛起,而孤不介意将你的人头,送给他们,废物,总要发挥最后一点余热。”
“咚!”
耶律昭明双腿彻底失去了支撑的力气,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的烂泥,重重地瘫跪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膝盖撞击石板的剧痛远不及他心中那被彻底碾碎的绝望!巨大的恐惧、被当作工具利用的屈辱,几乎吞噬了他的灵魂。
唾骂父族,编书瓦解故国根基,做那招降纳叛、挑拨离间的掮客...还要去防备那些他听都没怎么听过的“蒙兀”人!每一条,都是将他耶律昭明的尊严放在地上反复碾碎!他会成为整个草原唾骂的千古罪人,耶律氏永远的耻辱,甚至可能在那些蒙兀人眼中,也只是一个可笑的、被魏人利用的可怜虫!
拒绝?
没有价值,便是弃子,而弃子的下场,只有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不,甚至于结局可能比死更可怕!靖王,他既然能安排好自己的未来,就肯定做好了必然让自己接受的准备,自己还有什么希望,逃避这可怕的命运?
他不想!他真的不想!他只想躲在这里!只想安安静静地看书!为什么连这点卑微的愿望都不给他?!为什么一定要把他拖进那血腥的泥潭?!
顾怀静静地俯视着地上那团因恐惧和绝望而剧烈颤抖的烂泥,没有任何催促,也没有丝毫怜悯,房间里只剩下耶律昭明压抑到极致的、如同破风箱般的粗重喘息,还有窗外呼啸而过的、愈发凛冽的寒风,如同草原上那些即将化成的冤魂的呜咽。
时间在极致的痛苦中缓慢流逝,耶律昭明的身体抖得如同筛糠,眼泪、鼻涕、冷汗混杂在一起,在他苍白的脸上肆意横流,他空洞的眼神死死盯着地板上自己扭曲的倒影,那里面是一个懦弱、卑微、走投无路的可怜虫,他试图挣扎,试图鼓起一丝勇气拒绝,但顾怀那如山如岳的威严,那冰冷刺骨的话语,那描绘出的粉身碎骨的结局,如同最沉重的枷锁,将他最后一丝反抗的念头彻底碾碎。
自我欺骗的泡沫破灭了,挣扎是无用的,他从来就没有选择,他只是一件工具,一件被强大的征服者随手拾起、决定用来对付自己族人的工具,反抗,就是死,或者比死亡更可怕的下场,顺从...顺从至少还有一线生机,余生,还能...还能回到这书桌前吗?还能闻到那墨香吗?
这些日子以来安宁的微光,反而成了在无边的黑暗中,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良久,一声如同被掐住脖子的、濒死般的呜咽从他喉咙深处挤了出来,他极其缓慢地、用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将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刺骨的石板上。
“咚!”
一声闷响。
紧接着,是嘶哑的、带着浓重哭腔和彻底认命般麻木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响起:
“罪人...耶律昭明...领命,我写...我...我都写,我...联络...我...去做...”
每一个字,都带着用尽全力挤出的血沫,带着被彻底碾碎的尊严和绝望的妥协。
顾怀看着他额头抵着地面、身体仍在无法控制地颤抖的模样,眼神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件工具终于摆正了位置,他微微颔首:
“很好。”
玄色袍袖一拂,转身便走,龙渊一荡一荡,在地上投下摇晃的阴影,不知道从哪个角落走出来的王五和魏老三无声跟上,三人身影很快消失在房外回廊的尽头,如同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耶律昭明一人,如同被抽干了所有生气的破布口袋,瘫倒在冰冷的地板上,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猛地蜷缩起来,将脸深深埋进臂弯,压抑了许久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绝望呜咽,终于在这冰冷的房间里,低低地、持续不断地回荡开来,充满了对这个残酷世界的恐惧和无助。
顾怀走出回廊,重新站在了初冬萧瑟的校场上,风卷起尘土和枯叶,他抬头望向北方,目光穿透铅灰色的云层,仿佛看到了那片广袤而充满敌人的土地,草原--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彻底征服草原,完颜阿骨打自以为是的担当先锋入草原只不过是他消耗女真兵力的一种手段,对于那个地方,从一开始顾怀就定下了攻心、分化、归化、制造内耗的处理方式,那远比单纯的武力征伐更持久,也更有效。
如今耶律昭明这把软刀子已经钉下,虽然钝,但自有其用处,一个彻底沦为大魏傀儡的“辽王”,至少能让那位辽国太子不能轻易地聚走全部人心,至于那些草原上散落的部落,和潜在的...尚未崛起的蒙古人,那曾经在真实的历史里,取代辽国、女真,真正统一了天下的蒙古!
必须尽早解决这个问题,至少未来数十年,顾怀要让边境再无战事,而草原厮杀不止。
他沉默地想着,想着长远的、以十年甚至数十年为期限的布局,还没有坐上那个位置,但他感觉自己身上那股曾经属于“顾怀”的、偶尔还能散漫自由的气味已经越来越淡了,走一步看一步的态度已经不再适合他,果然如同当初赵轩那混蛋说的,只要顾怀做了选择,那么他的责任感就一定会让他把那些沉重的东西通通扛起来。
倒是魏老三看着校舍方向,有些不忍。
“是不是觉得我刚才那么对待一个已经抛弃了所有过往,只想苟活下去的人,很过分?”顾怀问。
魏老三摇摇头,随即又点点头,他壮着胆子开口:“王爷,只是觉得...他有些可怜,而且王爷一直挺宽容的,刚才那些话我听着都不敢喘气...”
顾怀沉默片刻,失笑摇了摇头,他扶着龙渊大步走远,只留下一句让魏老三似懂非懂的话:
“千万人的救星,便是另一个人的灾星,这两种身份并不冲突,我或许曾经是个宽容的人,但从现在开始,我的宽容。”
“只够留给一片土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