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心当下息!”
偈语出口的瞬间,那粉碎虚空的狂潮骤然平息。禅堂依旧是禅堂,蒲团依旧是蒲团。梁柱不再摇晃,墙壁依旧矗立。隔壁僧人的夜壶,运河上的乌篷船,都隐没在墙壁之后。唯有那杯盏的碎片,静静地躺在青砖地上,映着长明灯的光。
然而,一切已然不同。那盘踞体内多年的剧痛、那如影随形的溺血之感、那沉重的疲惫、那对“念佛是谁”的死死抓握、那对生死的怖畏……所有的一切,如同晨露遇朝阳,消失得无影无踪!一种前所未有的、绝对的、圆满的清凉、光明、自在、无碍,如同浩瀚无垠的虚空本身,充满了他的整个身心!没有“我”在觉受,唯有觉性本身,朗然独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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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堂内死一般的寂静被打破了。开静的板声迟迟未响,方才那声惊天动地的杯碎,以及虚云那如同狮子吼般脱口而出的四句偈语,早已惊动了所有沉浸在参究中的僧人。无数道惊疑、震撼、探究的目光,如同利箭般射向香灯旁那个依旧端坐的身影。
虚云缓缓睁开双眼。那双曾因苦痛而深陷、因疲惫而黯淡的眸子,此刻清澈得如同雨后初晴的万里晴空,深邃得如同涵容星汉的无垠宇宙。目光平和,无悲无喜,却带着一种洞穿一切迷雾的明澈力量。他扫视禅堂,目光所及,无论是首座、维那,还是普通清众,都感到心头一震,仿佛灵魂深处被一道清冽的甘泉瞬间洗涤。
西单(禅堂西侧)一位中年香灯师,在虚云目光扫过的瞬间,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浑身剧颤!他猛地从蒲团上站起,脸上血色尽褪,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踉跄着冲出禅堂!
维那师皱了皱眉,示意一位护七僧跟去查看。片刻后,护七僧回来,脸上带着同样惊疑不定的神情,附在维那耳边低语。维那师脸色骤变,猛地看向虚云,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翌日清晨,禅堂开静。虚云如同往常一样,整理香灯,准备敲击板点。那位西单的香灯师,却低着头,脚步迟疑地走到虚云面前。他脸色依旧苍白,眼神躲闪,不敢与虚云对视。犹豫再三,他终于鼓起勇气,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低声问道:
“虚……虚云师……昨夜……昨夜亥时三刻……您……您是否……”
他话未说完,虚云已平静地开口,声音不高,却如同清泉流淌,字字清晰入耳:
“昨夜亥时三刻,你手持夜壶,往东廊尽头净房倾倒秽物。是也不是?”
“轰!”
如同晴天霹雳!香灯师如遭雷击,浑身筛糠般剧烈颤抖起来!昨夜亥时三刻,他确实因内急,悄悄溜出禅堂,手持夜壶去东廊尽头倾倒。此事隐秘,绝无第二人知晓!虚云师……他当时明明端坐禅堂中央香灯之侧!他如何得知?如何能知?!
唯一的解释,只能是昨夜那石破天惊的杯碎声中,他所证得的境界——天眼通!彻见无碍!
巨大的震撼与难以言喻的敬畏如同潮水般淹没了香灯师。他再也站立不住,“扑通”一声双膝重重跪倒在冰冷的青砖地上,额头深深触地,身体因激动和敬畏而剧烈起伏,声音带着哭腔,语无伦次:
“大……大师!弟子……弟子肉眼凡胎,不识真佛!昨夜……昨夜冒渎……弟子知罪!弟子知罪!恳请大师恕罪!恕罪啊!”咚咚的叩头声在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刺耳。
虚云静静地看着脚下叩拜不止的僧人,脸上无丝毫得色,亦无半分责备。他俯身,轻轻扶起对方,声音温和如春风拂柳:
“起来吧。昨夜之事,如露如电。既知是幻,何罪之有?心光常寂照,何处惹尘埃?去吧,当值了。”
香灯师涕泪横流,唯唯诺诺地起身,再不敢抬头,踉跄退去。禅堂内目睹此景的众僧,无不悚然动容,望向虚云的目光,已充满了高山仰止般的敬畏。消息如同插上翅膀,瞬间传遍了高旻寺的每一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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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七圆满解七之日,赤山法忍禅师(一位以禅风峻烈、见地高拔著称的大德)特意来到高旻寺。他径直步入方丈室,月朗和尚正与虚云对坐饮茶。
法忍禅师须发皆白,眼神却锐利如鹰。他盯着虚云看了半晌,仿佛要穿透这具皮囊,直抵那粉碎虚空的境界深处。虚云平静回视,目光澄澈无波。
“好!好!好一个‘虚空粉碎也,狂心当下息’!”法忍禅师突然爆发出一阵洪钟般的大笑,声震屋瓦!他手中的竹杖重重地在地上一顿,发出“笃”的一声闷响,眼中精光四射,带着无比的快意与激赏:
“临济宗有后矣!大慧杲公(宋代临济宗高僧大慧宗杲)一脉心灯,今日重光!此子根器,当得起‘人天眼目’!”
月朗和尚亦含笑点头,看向虚云的目光满是欣慰。
面对这禅门泰斗的至高赞誉,虚云脸上却无半分骄矜之色。他缓缓起身,走到窗边,推开格扇。窗外,前日的积雪尚未化尽,残雪点点,如同遗落人间的碎玉,点缀着枯枝和青黑色的屋瓦。清冷的空气涌入室内。
虚云的目光投向远处运河上缓缓移动的帆影,声音平静,如同诉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往事,却蕴含着勘破生死的彻骨清凉:
“若无当年黄河渡口,堕水濒死,身如寒冰,心陷幽冥……又怎知这狂心颠倒,原是窃据家宝的贼?”
他收回目光,望向禅堂的方向,仿佛又看到了那只碎裂在地的粗陶茶杯:
“茶杯扑落,虚空粉碎。非是茶杯之功,亦非虚空之罪。只是那偷心的贼……无处遁形了。”
法忍禅师的笑声戛然而止。他望着虚云立于窗前的背影,那背影在残雪寒天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孤峭,却又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圆满与平常。老和尚脸上的激赏渐渐化为一种更深沉的敬意与了然。他不再说话,只是提起竹杖,对着虚云微微颔首,转身大步离去。杖声笃笃,回荡在寂静的庭院,如同为这场惊天动地的开悟,敲下了一个余韵悠长的注脚。
禅七散了,茶杯碎了,虚空迸裂又复归平静。唯有那粉碎后的朗朗觉性,如同这冬日高旻寺上空的晴日,无云无翳,照破山河万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