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内,是一个比甬道更加阴暗、狭窄的石室。没有窗,只有墙角一盏昏暗如豆的油灯,勉强照亮方寸之地。地面是冰冷潮湿的夯土,墙角铺着一层薄薄、散发着霉味的稻草。空气污浊得如同凝固的油脂。
“进去!”郎卫猛地一推郑墨的后背。
郑墨本就虚弱踉跄,这一推之下,身体失去平衡,重重地向前扑倒!左臂的伤口狠狠撞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呃啊——!”剧痛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贯穿全身!他再也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哼,蜷缩在地,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中衣,眼前阵阵发黑。
身后传来铁门沉重关闭、落锁上栓的冰冷声响。最后一丝来自甬道的昏暗光线也被彻底隔绝。石室内,只剩下墙角那点豆大的、随时可能熄灭的油灯火光,以及他自己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声。
冰冷。潮湿。恶臭。剧痛。屈辱。绝望。
如同粘稠的毒液,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试图将他彻底吞噬。
郑墨蜷缩在冰冷刺骨的地面上,牙齿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浓重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住那几乎冲破喉咙的嘶吼。左臂的伤口在剧烈的撞击下彻底崩裂,温热的鲜血不断涌出,迅速在身下的夯土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粘稠的痕迹。每一次心跳都带来一阵眩晕和更深的冰冷。
骊山的寒风,龙首原的烈焰,田不礼临死的扭曲面容,屠睢冰冷裁决的眼神,郎卫粗暴的撕扯……无数画面在剧痛和眩晕中混乱地闪现、交织。万世的棺椁……那吞噬一切的火眼深渊……袖中深藏的廷尉府密令……阿七带着印信和密信在驿道上亡命飞驰的身影……
时间,在这绝望的囚笼里失去了意义。只有身体的剧痛和石室深处渗出的阴冷,如同跗骨之蛆,不断侵蚀着他的意志。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刻钟,也许是一个时辰。
墙角那盏油灯的火苗,在污浊的空气中不安地跳跃着,将石室内的阴影拉扯得更加扭曲诡异。
就在郑墨的意识因失血和剧痛而开始模糊的边缘。
一个声音,毫无征兆地、突兀地,在石室最深处的、那片被浓重阴影覆盖的角落响起!
那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器,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穿透力,幽幽地飘荡在死寂的囚室中:
“……骊山的骨头……还没烂透呢……”
“……云阳的火……就烧得这么旺了?”
“……小子……你身上这血……是龙首原的味儿……还是……那口黑旌的味儿?”
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同冰冷的钢针,狠狠扎入郑墨因剧痛而混沌的脑海!
骊山!云阳!龙首原!黑旌!
这四个词,如同四道惊雷,瞬间劈开了郑墨意识中的迷雾!剧痛和眩晕仿佛被这诡异的声音暂时驱散!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向声音来源的角落!
那里,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油灯微弱的光线根本无法触及。
是谁?!
这县狱最底层的重囚号里,关押的……到底是什么人?!他怎么会知道骊山?知道云阳的变故?甚至……知道黑旌?!
郑墨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同受惊的猎豹!伤口的剧痛被巨大的警惕和惊疑暂时压制。他挣扎着,用尚能活动的右手撑起身体,背靠着冰冷刺骨的墙壁,目光如同淬了毒的箭矢,死死锁定那片黑暗:
“……谁?!”
黑暗中,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夜枭低笑的“嗬嗬”声。
紧接着,是一阵铁链拖地的、缓慢而沉重的摩擦声。
一个佝偻的、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如同从地狱最深处爬出的幽灵,缓缓地从那片阴影中挪了出来。
借着墙角油灯那点微弱的、摇曳的昏黄光线,郑墨终于看清了那人的轮廓。
那是一个老人。
身形枯槁得如同冬日里最后一片挂在枝头的枯叶,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乱糟糟、花白纠结的头发和胡须几乎遮住了整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浑浊、深陷,眼白布满了血丝,瞳孔却异常地幽深,如同两口枯竭了千年、却依旧沉淀着无尽黑暗的古井!没有绝望,没有麻木,只有一种看透了一切、沉淀了无数岁月风霜、却又燃烧着某种奇异火焰的……**洞悉与嘲弄**!
他身上穿着一件几乎无法分辨原色的破烂囚衣,裸露出的手臂和小腿瘦骨嶙峋,皮肤上布满了新旧交叠的、狰狞的鞭痕、烙印和伤疤。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脚踝——那里锁着两根比寻常刑徒粗重一倍不止的、黝黑沉重的铁镣!铁镣连接着深深嵌入墙壁的巨大铁环,限制着他只能在那片角落极其有限的范围活动。
老人挪到油灯光线勉强能照到的边缘,便停了下来,佝偻着身体,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他抬起那只枯瘦如柴、布满污垢和老茧的手,极其缓慢地、指向郑墨身下那片在昏暗中依旧显眼的、深色的血迹,喉咙里再次发出那嘶哑干涩的声音:
“……血……流了不少……”
“……再不止住……你这把刚点着的火……就得……熄在这儿了……”
他顿了顿,那双幽深的眼睛透过乱发,如同鬼火般钉在郑墨惨白的脸上,嘴角似乎极其艰难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熄了……可就……没人听……老头子……讲那骊山……地底下……埋着的……真龙……和……尸骨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