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奥科塔尔天已经黑下来。夜幕降临的街道,少有人烟,灯光昏暗,显得格外静谧。
次日一早,找辆出租车,司机都知道,外来人到这里大多是想过境的,他们也知道在哪里过境。车将他们载到尼洪边境,下了车,沿一条小路步行,空气中散发着被露水和雨水打湿的草香,不远处出现几级台阶,通往一道铁丝网。没有官方的关卡,只有一处铁丝网被剪开的口子,像一道门,过了这扇“门”就进入洪都拉斯境内。
刘明阳低声笑道:“看来这是哪位天使大哥专门为我们敞开的一道门。”
“门口”有人站在那里,向每个过境的人收取5美金。李哥低着头,一边笑着一边说:“嘿嘿,你大哥还——收过路费。”
穿过铁丝网,路边已经等着校车巴士,先来的上车等,人坐满了就发车,巴士是从这里到埃尔帕拉伊索的摆渡车,那里才是官方的车站。
下一段行程的目的地是与危地马拉接壤的边境小城奥科特佩克。先从埃尔帕拉伊索坐巴士到丹利,到了丹利就有直达奥科特佩克的巴士。没一会儿,车就启动,很快屁股后面甩起高高的泥点子。
在丹利还有件事需要做——办理洪都拉斯的通行纸。他们到时,已经排了很长的队,目测前面少说有一百多人。
阿强皱着眉头自言自语道:“他们办事效率很慢,要是跟着队伍,排到我们也得下午了,恐怕赶不上去奥科特佩克的车了。”
正在一筹莫展时,一个当地人过来搭话,“我有办法把你们的护照直接拿进去办,你们要不要先办?不过要花点钱,每人30美金。”
李哥听完笑着说:“这——也有‘黄牛’,花钱办事,呵呵。”
阿强接道:“在国内习惯了到哪办事都求人,就算能正常办的事,大家也觉得没人不行,无论什么大事小情都要先找人、送礼、花钱。礼送出去,钱花了,心里才踏实,才感觉自己的事情有了着落。”
几个人计算一下时间,如果排队,即使赶得上巴士,到地方也得后半夜,于是决定花钱。经过一番砍价,以四个人100刀成交。
通行纸,就是一张A4纸裁成四份,写上名字,这个人就可以在洪都拉斯境内任何地方自由通行了。后来才知道,在窗口办理通行纸是免费的。
女性拿到通行纸后,每人还可以免费领一份国际红十字会派发的物资包,里面有食物、饮料和药品。
马路对面就是巴士车站,带足水和食物,又开始了十个小时的公路旅途。
“要是都——这样,就挺好。”李哥倚着座椅,惬意地说道,“一天一个国家,嘿。”
“听说进了墨西哥怕是很麻烦。”东子答道。
“九九八十一难啊。”李哥咧嘴笑了笑,目光落在东子身上的伤疤,“兄弟,看你也是经过大场面的。”
“呵呵,也没啥。”
说着,东子眯上眼,像是要睡觉,东子眼虽闭着,却毫无睡意,李哥的问勾起他在脑海里回想起自己的过往。
东子是云南人,从小就是个打架斗殴的主,不只一次地被抓,成年后,在监狱里的时间比在家里长,监狱就是他第二个“家”。后来,几个哥们儿劝他收收心,找个好女人结婚,好好过日子,他也算听劝。
结婚后,东子也想洗心革面,过平静日子。可命运弄人,儿子才几个月,他又因打架入狱,本来刑期并不长,但在监狱里因与人发生口角,再次动手伤人,被加了刑。他倒更适应监狱里的生活,犯人和狱警都了解他,还成了管房的。
出狱那天,看见满地跑的儿子,打心里喜欢。可当他伸手去抱时,发现孩子根本不认识他,害怕地躲着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他一急,拉过来就抱,吓得孩子大哭,挣脱他,躲进妈妈怀里,连吃饭都不敢上桌。
“你别往心里去,你走时孩子还太小,时间长就好了。”老婆满是歉意地安慰他。
那一刻,他平生心里第一次知道难过,他感到自己在监狱里比回家更自在。
闷闷不乐地琢磨好几天,萌生个念头,这个念头一次又一次地撞击着他的心,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肯定。终于有一天,他狠下心,跟老婆开口提出离婚。老婆哭得厉害,怎么都不肯答应。别看东子在外面脾气暴,但对她和孩子那叫一个好。她弄不明白,刚回家没几天的东子为什么要跟她离婚。
“我不是不爱你们,我也舍不得你俩,都怪我!”东子安慰着她。然后又语气坚定地说:“我已经过不了正常生活了,在里面待惯了,外面人干的事,就连说的话都不懂了,连孩子都不认识我。我啥也不会干,就会打打杀杀,你们跟着我,以后也得遭罪。等孩子上学了,老师、同学、同学的家长都会另眼看他。他不认识我,对他来说或许是好事。以后他问起我,你就跟他说我死了,撞车、得病……什么都行。”
“这房子留给你,但我不希望你住在这,卖了、租出去都行,换个地方——没人认识我的地方,你和孩子重头开始。钱的方面你放心,我会保证你俩的生活,挣的钱都给你。你知道,我除了喝酒也没啥花钱地方。你是个好女人,给你钱你也不会乱花,将来你就用存的钱让孩子读书,他只要学,拼了命我也供。”
媳妇哭得更厉害,拼命地摇着头说不离。
“你可以再找,我不拦着你,就是找了,我挣的钱也都给你。但得找个对你和孩子都好,都负责任的。他要是敢让你和孩子受委屈,第一时间告诉我!”
最后,决绝地说:“别哭了,就这么定了。”
俩人很快就把离婚手续办了。当天晚上他在外面喝了一夜的酒,那一夜,异常地亢奋,平时少言的他连喊带叫,谁也不知道为啥。
整整睡了一天,借宿在一个最信任的哥们儿那,见他醒过来,问:“出啥事了?”
“我把婚离了。”顿了顿,“别耽误她娘儿俩,趁孩子还不认识我。”
哥们儿先是一愣,没说话,半晌,拍拍他的大腿,竖起大拇指。
后来,听说有人在缅甸社团里混得挺好,赚钱也多,他也打算去。临行前哥们儿对他说,“把我电话给嫂子,小事不用找我,有扛不过去的事,给我打电话。”东子紧绷着嘴,点点头。
在缅甸,他加入了社团,工作在赌场里。最后一次犯事是跟另一个帮派发生摩擦,对方来他们赌场闹事。那天,两方人都不多,从屋内打到街上,双方都有人受伤。毕竟是自己的地盘,吃亏的是那几个人,见敌不过就跑了。他们回到屋里,正在为受伤的弟兄包扎伤口,打探消息的人说,对方其中一个伤势很重,正赶往医院就医,东子操起砍刀就带着几个兄弟赶去医院。一是怕去晚了警方参合进来,麻烦;二是想给自己立威。
赶到医院,直奔急诊,找到医生正在救治的那个马仔,东子冲在前头,几个人不由分说,还没等护士的尖叫声落下,刀已经砍下来,一阵鬼哭狼嚎过后,人躺在血泊中丧了命。J察赶来时,东子他们早已无影无踪。
老板夸赞东子办事利索,给他一笔钱让他先躲躲。他拿着钱偷偷跑回国,先见了老婆,又去幼儿园,远远看了一眼儿子。就去了哥们儿的出租屋,一待就是一个多月。
闲着无聊刷手机,偶然间,他在网上看到了“走线”去美国的消息,心里生出想法。跟哥们儿说出趟门,就又偷偷回到缅甸,在那里的兄弟帮助下,出了境,一路走到现在。
思绪翻腾,一幕接着一幕,像电影片段浮现在脑海里,想着想着,东子深吸一口气,感慨自己兵荒马乱的人生。未来会怎样?他在心里问自己——去美国能做什么?他无法预料。又深吸口气,“算了,不想了,想也没用。“
车内,刘明阳靠在窗户上,脸色苍白,嘴唇干皱。他一路上喝了很多水,却没怎么吃东西。
“你怎么了?”阿强察觉不对。
“没事,就是累,可能有点感冒。”刘明阳轻咳几声,眉头紧锁。
车窗外,天色渐渐暗下来。公路在夜色中向远方延伸,带着旅人奔赴未知的命运。
刘明阳今天显得异常疲惫,总是犯困,十个多小时的路一直时醒时睡。路面的颠簸和车里播放的热烈又富动感的南美风音乐,丝毫没受影响。醒了喉咙里就像被火灼烧,拼命地喝水,一路上只吃了一片面包和一点罐头。他说不饿,就是渴,想喝水,李哥把自己的水都给了他。
他们坐的车挺破,像是从上世纪穿越来的,车窗的金属框掉漆的地方锈迹清晰可见,外观却被漆得色彩斑斓,车行驶在路上,倒成了醒目的一抹流动的风景。公路两旁的城镇也好,乡村也罢,一会儿换一座,低矮的房屋、高耸的广告牌都被甩在身后,义无反顾地驶向目的地。
尽管旅途漫长,但比起前几日的颠沛流离,身心俱疲,这两天的行程,似乎体能和精神上都让每个人感到轻松许多。既没有危险,也没有波折。一天的长途是平静的,精神上是放松的。
到达新奥科特佩克时,天色还不算晚。阿强问:“要不要直接去圣菲?那里离边境更近。”
刘明阳摇了摇头,“这里毕竟是省会,很方便坐巴士去边境,圣菲是个小镇,这个时间过去怕找不到住处。”说到这,捂住嘴,忍不住一阵咳嗽,咳得撕心裂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