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的话,方彻并没有说出来。
安若星笑了笑,充满了感触的说道:“方彻,你要习惯……这个人世间随着世界变得越来越陌生……这才是让人心苍老的,真正利器。”
“当你举目看去,这个人间没什么记忆的景象,身边的人,也再也不是那帮当年的熟面孔……那种茫然,比任何遭遇都更让人苍老。”
“那是一种清晰的知道自己正在死亡这条路上走着的落寞。”
他充满了感喟的道:“撑住这个,方彻,才是强者。”
“那您撑住了吗?”方彻静静问道。
“我?”
安若星良久不答,他苍凉的眼神看着姐姐的墓碑,良久,才痛苦的说道:“很丢脸,我已经被打败,被击溃了。”
方彻笑了笑,没有说话。
而是拍开了一坛酒,先倒了三碗供奉,然后给安若星和自己满上。
端起碗来:“安副总长官,我先敬您一杯,您这几年的照拂恩情,我一直记在心里。从赵总长官当年误会的不公对待……那个时候我还是白云洲的小执事……安副总长官的仗义照拂,也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就开始了……”
说到这里有些唏嘘,顿了顿,怅然道:“如今回首,真感觉是往事如烟了……安副总长官,我敬您。”
他端着碗与安若星一碰,一饮而尽。
用手擦了擦嘴角的酒水有些怔忡道:“其实我也倦了,真的,安副总长官,当我在云澜江悬崖上跳下去的那一刻,我就真的倦了。真心话。哪怕我明知道自己不会死,那一刻,都是心如冰雪。”
“野心与贪婪,我从来都知道泯灭过人间多少美好,那些在史书上都能看得见。但之前只是在看故事,唯有轮到自己身上的时候,才会明白是如何的痛,简直痛到天地皆灰。”
“然后竟然很奇葩的想到了传说中鬼待的地方为什么是灰雾……真的,很奇葩的就那么想了,然后明白了,那一切都是因为‘死’这个字。”
“不管是人死了,心死了,还是情死了……其实都是一样。”
“但我终于活下来。”
“回到了守护者总部,然后重新进行生杀巡查大陆的任务。这一次,我的心思却和之前有了变化。”
“之前我只想要让人间变得更美好。但这次我只是想要让该死的人都死。安副总长官,您能明白这其中的差别吗?”
方彻淡淡的笑着,淡淡的说着,声音也几乎没有什么起伏,只是在平铺直叙一般。
安若星认真的听着。
他感觉这番话都说进了心里。
端着酒碗叹了口气,道:“血是怎么凉的,心是如何冷的……哎……”
端着酒碗与方彻碰了一下,随即自己抬头狂灌。一碗下肚,叹口气,道:“所以你这次回来……感觉不同?”
“是,很不同。”
“这次我感觉自己就好像是一个已经死了的人从黄泉路上杀回来要账的。就像一个索魂的厉鬼一般。”
“杀的还是该杀的人,但是这一次该杀的人,却比上一次,扩大了范围。”
方彻冷冷的笑了笑。
“心境不一样了?”安若星问。
“不一样了。”
方彻淡淡笑了笑:“朝气蓬勃的心,与一颗累了的心,差别还是很大的。”
安若星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方彻,你可不能累啊。”
“我这是跟您学呢。”
方彻道:“从白云洲开始,您就是我的榜样了。您心冷了,我心也就冷了。”
安若星愣了愣,怒道:“你这小混蛋,在这等着我呢?”
“哪能呢,我这是真实的感受。”
方彻道。
安若星沉默,掌心起火,点燃纸钱,放入火盆。
开始烧纸钱。
他放一张,方彻也放一张。
两人心中都有各自要烧的对象。安若星是给她姐姐烧的:你那口子要是想花,你给他批额度吧,我的钱是给姐姐你的,不是给他的,但是钱到你手里,你给谁我就管不着了。
而方彻则是给老印烧的:师父,弟子给您整点儿私房钱,别被娘们儿拿住了。男人嘛,腰里没点钱不硬气。
话虽这么说,但是方彻感觉老印现在与安若辰团聚了,估计做鬼也是个粑耳朵。
自己辛辛苦苦烧给他的,没准回头就得上缴。
‘再怎么说也是魔教教主,您自己想着硬气点儿……’
方彻心中想着。
安若星烧了一会儿,轻声道:“我知道你终究还是来劝我的。”
方彻不答。
只是一味地烧纸。
良久后,安若星道:“方彻,这次我心灰意冷,是因为你的事儿促成的,但也不是。你也知道,我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斩杀印神宫。”
“或者我杀了他,或者他杀了我。”
“我就这么过了一千来年。”
“为了斩杀印神宫,我什么动力都有。但是现在他死了。”
安若星眼睛转回到了墓碑上,苍凉的笑了笑:“我突然发现我的人生没了意义……这种感觉,或许你年轻不会懂……”
方彻沉默的向火盆里扔纸钱,一边静静的听着。
安若星看着墓碑怅然道:“他活着的时候,我骂他多么恶毒都成,刨他祖坟,日他祖宗,干他全家……结果他死了反倒让老子叫一声姐夫……半句也不敢骂了。”
火光闪烁,映着安若星的脸,如同有一个人影在旁边阴影里站着一般,微微晃动。
“他也不容易。”
安若星沉默的说道:“身为魔教教主,一生恶贯满盈,但是,却从不逼迫女子,而且……此生未娶。”
“我知道他在等什么,也知道我姐姐的心意。”
“所以……这个魔教教主小舅子的身份,在他死了之后,我认下了。”
安若星道:“方彻,我真不是因为啥别的,我真的是……没目标了。我现在在和你说话,我整个人都是茫然的这种感觉你懂吗?现在跟他俩喝酒……只有这种时候我心里才是安稳的……”
他怆然笑着,道:“印神宫,安若辰……我也没想到,他俩死了这么久,依然是我活着的方向。”
方彻扔着纸钱,一言不发。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而且,平心而论,他现在对于劝安若星复出,其实并不是很热忱。
安若星是一个异常感性的人,这样的人在失去了人生目标之后,哪怕还回去工作,这个世道的残酷与无情,那各种卑鄙龌龊,也会很快就将他赶回来。
因为现在的他,已经极其容易受伤而且敏感了。
良久,才轻声道:“去涅槃武院吧。那边……需要有人掌舵别人,我不放心。而且现在涅槃武院牵扯的利益,有点大了。”
安若星沉默良久,道:“那我考虑考虑。”
话说到这,就不必再说。两人一边喝酒,一边烧纸。
严寒冬天。
一点点火星冲上夜空,向着四周飘散。
安若星将自己带来的纸钱烧完了,发现方彻那边居然还有一大半。
忍不住心里有些感触,我一个当弟弟的,居然不如一个外人带得多……
于是帮着方彻烧完了剩下的,轻声道:“看在你纸钱比我带的多的份上……明日我去找赵山河,我从此来负责涅槃武院这块。其他的,我就不管了。”
方彻有点愕然。
心道我买纸钱买得多还真不是为了你姐姐……但这话自然不能说。
只是点点头,沉沉道:“人不是石头,累了就歇歇,目标有也好没有也罢,总要活下去的。”
安若星长长叹口气,没有接这个话茬,道:“你去白云洲和白雾洲的时候,带点再造丹过去……这两个洲,都有人在当初为了你的事儿被严刑拷打到身体残缺……”
“级别太低,功劳不够,修为太低分不到再造丹……而且这几个家伙烈性,五大家族后来用再造丹补偿他们,他们竟然无一例外的都拒绝了。”
安若星喟然道:“都是铁打的好汉子。”
方彻只感觉一颗心抽搐了一下,道:“几个?”
“云剑秋,洪二瘸子,吴智云……三个。”
安若星叹口气:“若是你搞不来再造丹,他们恐怕这一辈子……残疾了。”
“明白。我有!我早准备好了。”
“这都是我铮铮铁骨,耿耿丹心的兄弟啊……我岂能不准备!”
方彻悠悠叹息,想到这些汉子,在五大家族极致的刑罚下,愤怒咆哮,坚贞不屈的样子,如同看到了他们浑身的血污,闻到了那扑面而来的铁血壮烈之气!
一时间,说不出心里如何的滋味。
但,蓦然间感觉到身后影影绰绰,如山如海,众志成城!不可摧!
第二日。
安若星突然出现,让赵山河欣喜若狂。
“我真不想出来干事儿了,但是……方彻找上门,我也只好再出来挣扎几年。”
安若星道:“所以我以后就只负责涅槃武院那边吧。”
赵山河一口答应,如释重负:“太好了!”
涅槃武院牵扯精力实在是太多,赵山河早就头疼至极,交给别人,偏偏又不放心。因为那边牵扯利益实在太大,每天过手的钱财更是如海一般。
如果在这上面出了问题,一件震撼全境的善举化作了丑闻,那赵山河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但,这等庞然利益,用某些人的话来说就是:就算圣人过手也要沾点油水的。
所以赵山河一直担心这个。
如今安若星肯接手这个,赵山河真是彻彻底底的大喜过望!
有安若星坐镇,那真是……万无一失。安若星的谨慎与千年的经验,坐镇涅槃武院,简直是不二之选。而且执法严格,眼里容不得沙子。
而且现在安若星无心外事,正是第一合适人选。